初春的晨雾在河岸两边翻滚,被太阳渐渐驱散,露出了雾气笼罩之下的沿着冰凌消融的河岸铺展开来的新扎的营盘,赤红的旗帜迎着河风招展,战鼓猝然轰鸣,如同闷雷一般滚过河面,错落有致的营帐中涌出一批批火红的战士,飞快地在校场之上集合,一群群教导冷着脸在营帐之间穿来走去,踹着落后的战士的屁股,将每一个营帐中的内务情况,仔仔细细记在随身的册子上。
各部将官点过名,伙头营发了饭食,上万的将士,连吃饭都是无声无息的,只有几个教导分片分区的提着铁皮喇叭宣传着,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各种纪律、解释着此战的目标,然后随意抽选几个战士背诵军纪或重复他们刚刚所说的话,若是答不出来,整队的人都得跟着一起空着半饥不饱的肚子跑圈。
用完饭,众军便各自去做着出征前的准备,战士们沉默地整理着衣甲束带,金属搭扣相撞的脆响在河面上荡开,刀枪武器被擦得锃亮,阳光照耀之下,绽开一道寒光粼粼的月牙,一箱箱的物资军械、粮食装备,乃至炮弹火炮被装上骡车驴车和小船木筏,骡马不安的踏着蹄子,装满箭矢的木箱在它们背上摇晃,箱缝里漏出的白翎羽箭在晨风里轻轻颤动。
晨雾还未完全散去,营外的官道便已经是沸如鼎镬,无数的百姓塞满了每一条官道,独轮车的车辕挨着车辕,扁担两头悬着的竹筐还在滴落着晨露,麻绳捆扎的粮袋堆成连绵的小丘,在空中俯瞰下去,如同一条条褐色的长龙。
几个教导骑着马,提着铁皮喇叭沿着官道一边纵马一边高喊着:“百姓们!乡亲们!咱们的粮食和物资都足够了,大伙贮着这些物资钱粮不容易,留着自己用!不用白白送给咱们!”
但没人听他们的话,那一条条长龙如同入海的河川,依旧坚定不移的缓缓向着红营的营地而去,反倒是那些纵马的教导被一个个百姓围住,他们试图“抓住”这些红营的长官走个捷径,让他们带来的物资优先送进营中。
侯俊铖坐着船来到这处营地,正见无数的百姓拥在营前,各种物资粮食在营外堆得如山岳一般高,负责登记的教导忙得焦头烂额,一旁几名匆匆从附近村庄赶来的干部同样是满头大汗,口干舌燥的劝解着百姓们回去,许多人声音都已经沙哑了。
但百姓们却并不领情,许多人扔下物资粮食便走,更多的则是将一筐筐、一袋袋的粮食顶在头顶上,朝着红营的营壕之中抛了过去,周围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,若是有抛进红营营寨中的,便能换来一阵欢呼喝彩,若是落在壕沟之中、被尖木刺穿的,便是一阵惋惜和嘲笑的声音响起。
还有许多百姓堵在营门外,扯着管事的红营教导和干部推销着他们压箱底的“宝贝”,侯俊铖身边就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卖炭翁,一手牵着瞪着双眼好奇的往营中窥视的娃娃,一手颤巍巍捧着半筐焦炭,黢黑的指节死死扒住筐沿:“长官,这是柞木炭,比别的炭好烧,天寒地冻的,你们用着,抗冻!”
自然也有推销着自己的,一个身形挺拔如松,臂展悠长宛若猿猴,面容黧黑,眼瞳青绿,以花草为饰物,身着袖宽如袍的短衫的女子,抱着一把木弩和一袋弩矢,用半声不熟的汉话嚷嚷不停:“猺民女子,能杀虎猎狼,怎就杀不得清狗?”
在她周围,还有许多提着鹿筋弓、木长矛、短刀匕首,乃至弹弓锄头等各式各样武器的青壮,也在用着各种方言土话嚷嚷着要投军,有些人甚至自己扯了红巾裹了头,已经装扮成他们往日最常见的田兵的模样。
“我们只在这里待一夜,今日就要开拔,继续往延平府而去.......”应富贵得知侯俊铖抵达的消息,出营找到了在营门口看热闹的侯俊铖:“没想到还是让周围的百姓收到了消息,一下子跑来这么多人.......”
“民心啊!”侯俊铖淡淡一笑,看着那些山一般高的物资粮食,这些百姓和物资,便是他对清军发起大战的底气,有他们在,红营便绝不会变成一支孤军。
汀州府是赣南根据地经营多年的地区,赣南根据地初创之时面对的是赣州地区的清军,中心便放在了瑞金,汀州府则是作为大后方经营的,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,瑞金地区成了大后方,汀州府则成了赣南根据地的前沿阵地。
“我已经安排了一部分政工干部留下,把百姓劝离,物资点算清楚慢慢退回,不影响部队继续开拔.......”应富贵领着侯俊铖向中军大帐而去:“本部传来命令之后,咱们合计了一下,计划是直趋延平府城。”
“清军在福建的封锁计划,是自汀州南部开始,经龙岩州,延平府至邵武府,从永定溪,经九房溪、吉溪、沙溪、富屯溪、西南溪、金溪、古溪等地沿江构筑封锁线,以延平城为中心,但因为郑家反扑的关系,清军大半调去了漳州、海澄一线,闽西地区的兵力严重不足,所谓封锁线只剩下一个空架子,实际上就是各部清军分驻在沿线大城之中,其他地方就没法管了。”
“其中就以延平最为重要,延平若是被咱们攻陷,我军就能从延平出发,沿闽江直扑福州,当初杰书逼降耿精忠,也是先破延平,然后顺江而下扑向福州的,如今杰书就在福州指挥福建各军,咱们若是威胁福州,福建清军必然是要调兵回援的,刘国轩他们也有了更多的余力吃掉海澄那支清军!”
“所以我们攻打延平,清军就必须来救,这是一个围点打援之计!”侯俊铖点点头,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:“如今赣北赣东一线清军没有半点调动迹象,看起来是不会北上勤王了,本部还得留下兵力来护卫吉安等处根据地和维持在赣北、赣东地区大规模的闹红,抽不出多少兵力来支援你们,这一仗多半是要靠你们赣南根据地自己了。”
“侯先生安心.......”应富贵顿住脚步,扭身看向喧嚣的营外:“民心所向、无往不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