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 问路

地煞七十二变 祭酒 1809 字 1个月前

已然哽咽难言。

泪水冲花了妆容,眼角的皱纹揭开了脂粉掩饰下的本来年岁,大约三十几许。这年纪对尼姑不算小,对欢场更是大了。

咸宜庵多是这类女尼——从良后因种种原因无法维持生计,只能改头换面重操旧业。

她一哭,拾得也跟着哭,哭声能传染,不多时,经堂、钟楼、莲池、寮房……处处回荡哭声。

逃下山的香客闻声回首,惶惶间,或许以为是满寺的无目神佛在齐齐哀恸。

小拾得哭得累了,在女尼怀中沉沉睡去。

女尼抱着她,这才过来见礼。

“昨日,主持领着咱们如往常一样张罗夜宴。可到了黄昏,忽有使者扣门,说十三家的某位真人召无尘大师过去问话。主持是晓得轻重的,当即散了宴席,让庵内熄灯噤声。可熟料,无尘大师前脚刚离开,后脚便有恶鬼登门,说‘清净僧中意的乐师定是钱唐第一等,足以为法王寿宴增添声色’。想来,窟窿城早就盯上咱们。”

清净僧便是无尘,他在钱唐的青楼雅客中有个雅号,唤作“多才多智天上客,无尘无垢清净僧”以及更有名的“钱唐风流第一”。

“窟窿城也不独独针对你们。”李长安讲了入城后沿途见闻,“昨夜,窟窿城征走了许多优伶戏子,数目之多,据说是百年来第一遭。窟窿城总不好羁押太多活人,今夜之后,想必会放归吧。”

干巴巴的安慰李长安自己都不信,更何况女尼。

“回不来的。”

她轻轻托着拾得。

“早些年前,贫……奴在春坊河畔也曾有一间院子,年纪渐大,调教出了一个女儿,唤作涟漪,时人见了,谁人不赞一声才貌绝伦?可也在那年鬼王宴,被使者掳走绝迹人间,奴生计无着,只好投入了这咸宜庵。前些年,一位自鬼王宴归来的豪客提起,他曾在席间见到涟漪,已是窟窿城的鬼技。”

她的神情平静仿佛大殿上的无目观音。

“窟窿城容不下活人,难道还容不下死人么?”

李长安沉默稍许。

“听闻十三家与鬼王有约定,六十四寺观与窟窿城互不侵扰……”

话方脱口,李长安便意识到自己犯了蠢,摇头换了问题:

“无尘呢?”

“一早便托人给无尘大师送了消息。”女尼回答,“尚无回音。”

“清净僧怎能我们这等女子脏了足袜?”

却是旁边一个尼姑嗤笑插话,女尼立即呵斥。

“休得胡言乱语!”

她为道士解释:

“无尘大师一向以为鬼王是钱唐万恶之首,窟窿城是天下至污至秽之所,大师又惯来高洁自矜。”

李长安明白了女尼的意思,也明白了她的平静。当身边所有人、所有公理都依靠不上,所剩下的也只有忍受。毕竟无论是作为技子、作为鸨老、作为尼姑,她都是用忍受来活着。毕竟钱唐百万人与鬼,谁不是在默默忍受呢?

李长安不喜欢忍受,他问起鬼王宴的诸般事宜。

女尼大半生都在欢场渡过,识得许多权贵豪商高僧羽客。

鬼王宴年年举办,没甚新意,内容也无隐秘,但窟窿城本身深藏在钱唐地下错综复杂的沟渠隧道中,无有指引,不能抵达。

一番询问,李长安颇有所得,但缺少最关键的一点。

他若有所思,告辞离去,却被女尼叫住。

“拾得今早去城外寻道长,无非是素女与黄尾时时提起,说您任侠仗义又术法精深。但道长或许不知?那鬼王座下有四十九位使者,俱是杀人如麻的大鬼,更兼爪牙无数。这些年,多有法师躲避战乱迁入钱唐,为打响名气与窟窿城为恶,可不到一两年,通通没了消息。”

“道长本领再大,却也是势单力孤,何必白白抛掷了性命?若真顾念素女的情分,不如将来多多照料慈幼院里无依无靠的孩子。”

“至于素女与静修……”

听得静修的名字,小拾得在睡梦里委屈巴巴唤了声“师傅”,小声抽泣起来。

老尼抚着她的脊背,轻轻哼了几声小调,眼底尽是无奈与哀怜。

“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”

…………

李长安回到慈幼院时。

孩子们正在破屋荒庭间打闹。以往这时候,何五妹总督促他们读书或是打理药材。眼下没了督促,卢医官又腿脚不利索,一个个就似脱了金箍的猴子,闹腾得没法没天。